一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之前,你首先想到的,是那些树:木棉树、榕树、鸡蛋花树、杧果树、大王椰子树。
“别来无恙啊。”你想着,见面时一定要抱拳对它们说。只怕它们认不出你,当年潇洒的少年郎,已两鬓含霜。
插图:郭红松
十八年前的夏天,你平生第一次乘坐跟千脚虫似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从武昌一路南下,前往中山投奔在那里谋生的哥哥。时隔多年,人事倥偬,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但你仍记得两件事:在周遭一片嘈杂的火车上,你熬了一个通宵,读完了余华的长篇小说;在中山街头,你初见玉树临风的大王椰子树,十里一驻足,五里一徘徊,喜欢得不得了。
两年后,你大学毕业,直奔花城广州,并以此为据点,前往深圳、珠海、东莞、清远、柳州以及增城、从化等地,见识了更多不曾见过的树。“南漂”一年半载,你终究不适应以粤语为主的语言环境和夏季闷热的气候,选择了逃离,但你记住了那些树。
那是只有南国的土壤和气候才会孕育出来的树,葳蕤、蓬勃、盛大,像是一个个不可忽视的节日,却又端庄、秀丽、清朗,仅看一眼,就无端欢喜。事实上,你的故乡和你离开广州后生活的地方,在地理上都属于雨水充沛、水汽蒸腾的南方,都是树的王国,但南国的树与这两个地方的树究竟大不一样。正因为如此,南方和南国在你心里是两个概念,南国在南方之南,像是一座边界模糊的岛屿。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自从十四年前挥手一别,你再也没有回来过,到底天高地远,关山重重,不比串门走亲戚,但午夜梦回之时,偶尔回想起这段人生经历,你想得最多的,竟然也是那些树。时间之河汹涌澎湃,曾经的同事和故交的身影,还有难以计数的与你擦肩而过的面孔,都日渐模糊,甚至化为一缕云烟,众里寻他千百度而不可得。唯有那些树,形象清晰如昨,牢牢地立在那里。
可你在南国生活时,主要目的是谋生,而不是看树,因此,还有许许多多的树是你没有见过的。也许它们就站在你每日必经的路旁,但因你被南国的快节奏裹挟、感染、同化,又可能是主动地汇入上班路上呈奔跑姿势的人流,终日里像一只陀螺疯狂地旋转着而无暇他顾,无暇抬头。
二
而这一次的南国之行,像是对你那段人生的弥补。因为你的目的地,不是你曾寄居或驻足徘徊过的城市,而是一座国家森林公园,你将在这里和十几位包括委内瑞拉、埃及和乌克兰等国的汉学家、留学生在内的友人小住几日。
那日黄昏,汽车驶出深圳宝安国际机场,南国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熟悉的气息,犹如至关重要的线索,一下子就调动起所有业已模糊的记忆。你奇迹般地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他挤在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中,瘦削、羞涩、迷茫、孤独,却又步履轻盈,年轻得就像是一头头顶刚刚长角的驯鹿,不,更像是一棵尚未开花的木棉。
正值晚高峰,路上堵得厉害,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你并不感到焦躁。满天的绯色云阵,是从大海里跃起来的鱼群吗?自由自在地在天幕上游弋。
时值暮秋,北方早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从延边来的朋友,周身更携带着风雪的消息。即便在吴侬软语的江南,街头巷尾也是梧桐卷西风,满地黄花瘦。但南国的树,依然葳蕤、蓬勃、盛大,像是一个个不可忽视的节日,它们站在远方像海浪一样起伏的群山之中,站在近处高速公路边的山冈上,遥望墨绿一团,近看一丛丛一簇簇,但你知道,它们每一棵都与众不同,每一棵都无可替代,绝世而独立。“别来无恙啊,伙计们。”你在心底抱拳,默默对它们说。
抵达森林公园时,暮色已如巨兽蛰伏。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偶至拐弯处,从黑色的树丛里望去,山脚樟木头镇的华灯如钻石般璀璨。但山里寂静如世外桃源,正是那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树,成了声音攀越不了的栅栏。但也不是没有声音,毕竟这不是一座空山。那是呼呼刮着的风声,像是一条愤怒至咆哮的河流,在旅馆外面的山间滚着奔着淌着,整夜不歇。这是你没有预料到的。以前在广州,即便是隆冬时节,你也没听过如此大的风声。
毕竟是在山中啊,气候终与都市大不相同,这日下午在机场时,你还穿着短袖呢。还有鸟啼。密如繁花和星子的鸟啼,咕咕咕地叫至天明,也不知是什么鸟。还有隐隐约约的花香,也不知是什么花——天下恐怕鲜有人知道,花香也是有声音的。那是它们在夜色中浮动的声音,它们长着细若游丝的脚和透明的羽翼,如烟似雾,悄然潜入室内和你的肺腑。
枕着风声、鸟啼与花香入眠,一夜好梦了无痕。
翌日,你起了个大早,不为别的,只为了看看那些久违的或不曾见过的树。没想到迎面便是几棵曾经让你驻足徘徊的大王椰子树。真是漂亮的树啊!你再次驻足,再次徘徊,啧啧赞叹,依然如同初见。它们非常绅士地站在旅馆前广场的绿化带里,身姿挺拔俊秀,把绿色羽冠托举到半天云里。你想到了什么呢?一个高擎火炬的英俊少年。但你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这尊汉白玉雕像的了,可能是在里约热内卢,可能是在圣地亚哥,也有可能只是在哪一本画册中,甚至只是你幻想和虚构出来的,但他们的形象竟是如此相似。
然后,你看到了凤凰木。最初你以为是在江南的街头巷尾不时可以遇见的合欢树,走近细看,才发现它的叶子比合欢的要大得多,类似蕨类植物,却又比蕨类植物的叶子柔软、清秀、优雅、耐看,每一片都像是一把用工笔精心画出来的羽叶扇,而每一把羽叶扇又由成千上万把小小的羽叶扇组成,它们像是根据造物主的奇思妙想,把竖琴美妙的琴声编织在一起,完美得找不出丝毫破绽。
你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的伟大,倒不是说世界上找不到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而是说每一种植物的叶子都各有其相,形态、气味、颜色也都不尽相同。你绕树三匝,举头而望,仍觉不过瘾,索性踮脚勾着枝丫,用手摩挲着叶片,越看越欢喜。
沿着凤凰木下的小径往前,没走出几步,忽见一个头戴花冠、身缀鲜花的女子,在路边起舞弄清影。此女子头上是花,脸上是花,身上是花,巧笑倩兮是花,美目盼兮是花,让你这个异乡人心花怒放。待你定下心神定睛一看,才发现,此女子原来是一株美丽的花树,是红花羊蹄甲。
你不禁想到昨夜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花香,想到一段早已化为云烟的少年往事。二十七年前的夏天,你还是鄂西山区一个即将毕业的小学生,为了参加小镇迎接香港回归而举行的庆祝活动,你伏在课桌上制作了一面香港特别行政区区旗。旗子上的图案正是红花羊蹄甲,也即人人皆知的紫荆花,但那是一个比较抽象的花朵图案。没想到多年后,你在南国的山中见到了真正的紫荆花,还有幸赶上了盛花期。
没错,正是红花羊蹄甲盛开的季节。满树满枝的花,从香港的维多利亚港和太平山不管不顾地开到了有“小香港”之称的樟木头镇的街巷。从山脚的马路边,从当地人的庭院前,不管不顾地开到了山中,从山中不管不顾地开到了异乡人的心里。
隔着一条宽阔的山谷,你站在广场一角凭栏远眺,好几株红花羊蹄甲正在对面郁郁葱葱的国家森林公园中燃烧,其中以半山腰的一株最为耀目——她开得最为热烈,最为恣肆,最为忘我,好像整株树都已化为一片云霞,好像只要你一眨眼,她就会凭空消失。
恍惚间,你忽然记起来了,昨晚踏着夜色上山吃晚饭的时候,你应该是见过她的,只不过光影暗淡,又不及细看,便匆匆错过,但你还是通过下垂的暗影,感觉到了花事的浓重和花朵的繁密,不然不会想到“鸟啼密如繁花”这样的句子。
这个万物静默如谜的暮秋清晨,你夙愿得偿:鸡蛋花树、春羽、大琴叶榕、变叶珊瑚花、魔神树、细叶榕、紫薇、鸡冠刺桐、三角梅、木瓜树、幌伞枫、鹅掌柴、杧果树、假连翘……一一站到你的面前,被你注视,被你摩挲,被你搜索,被你认识——它们中的大多数,你都是第一次见,不得不求助于植物识别软件。它告诉你它们的中文名、拉丁学名,以及门纲目科属等信息。你没有想到,兼有散步和停车功能的旅馆前广场,居然种有植物数十种之多,而国家森林公园内更生长着一千多种植物,是名副其实的植物王国。
三
这是一堂迟到的自然课。接下来的时间,你都在领受南国山水的教育。
比如你沿着旅馆一侧的U形马路向国家森林公园走去的途中,便会被路旁两种交叉种植的大树吸引,一种是榕树,一种是异木棉。你在广州生活时,包括后来在浙江温州等地,都见过许多要数人方能合抱的榕树,但从未留意到,榕树的根部居然可以构成各种奇妙的图案。
你在一棵榕树根部,看到一位正踮着脚尖跳芭蕾的女子,也有可能是她正高举着手臂伸懒腰。她的身材纤细修长,像是来自毕加索或常玉的某一幅画。她惟妙惟肖的形象,被定格下来,而且随着榕树年轮的增加,她也会跟着生长,连同她美妙的形象。夜晚来临时,她会把手臂放下来吗?她会望着星空或山下的灯火发呆吗?也许,这是一棵喜欢跳舞的榕树。这么想的时候,你觉得,它是一棵轻盈的榕树,一棵会飞翔的榕树。
异木棉是初次见,但一见倾心。有意思的是,最开始吸引你的不是头顶如霞似雾的粉色花朵,而是它们腆着的大肚子。
异木棉像是一群酒足饭饱却依然抱着酒瓶不放的醉汉,立在马路边,醉眼望着如你一样的异乡人,抑或天上的流云与飞鸟,忍不住扑哧扑哧地笑出声来,而那一串串笑声便是忽然绽开的花朵。
但你很快意识到,这个比喻大有问题:醉汉醉得东倒西歪,即使冰天雪地、即使落入臭水沟都能倒头而睡,呼噜声震天响,哪还能好好地立在马路边?何况他们笑出声来,不是张飞、李逵似的仰天大笑,就是鬼哭狼嚎,哪能是银铃般的笑声,又哪能开出漂亮的花儿来?
谁说不是呢,原产于阿根廷和巴西的异木棉,又名美人树、美丽吉贝,与不修边幅的醉汉哪儿沾得上边儿?尽管人们因为它们的大肚子而叫它们大腹木棉或酒瓶木棉,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的气质与颜值。依你看,叫它们母亲树可能更为形象,谁叫那是一棵棵怀有身孕却依然爱美的树啊。
你清楚地知道,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刻,记忆一次次故意跟你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导致你经常张冠李戴,把原本属于甲的算到了乙的头上,这一次也是。比如,那株立在半山腰开得热烈、恣肆、忘我,随时都有可能凭空消失的花树,很有可能是异木棉而不是红花羊蹄甲。
那晚从树下经过,雪亮的车灯其实是照亮过部分树冠的,只不过暴露在车灯之下的花朵,也都变成了一片雪白。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都属于这座山,属于这个公园。
它们在某一时刻,通过花朵,照亮了你——此时此刻的花朵,就像夜色中雪亮的车灯,像你童年时跟随父亲走夜路时悬在天空的一轮明月,把你身体里幽暗的部分,照得一片雪亮。
四
那几日,你深入绵延起伏的山中,不仅认识了许多根深叶茂的大树以及白桂木、苏铁蕨、金花茶等濒危植物,还与五十多棵古树进行了秘密交谈。
那是在古树博物馆。你喜欢“古树博物馆”这个名字,说不出缘由地喜欢。但真正与古树对视、对话,并不轻松。怎么说呢?当一棵四千多年前的古树,载着四千多年前的风雨雷电忽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是什么反应?
当此之时,有人惊叹,有人唏嘘,而临近不惑之年的你,抚摸着早已石化的树身,像是抚摸着时间冰凉的骨头,一句话也不曾说,胸中却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一棵普普通通的树都可以活到成百上千年,人呢?但你还是俯下身子,贴耳倾听,炎黄二帝及唐尧、虞舜时代的风声雨声,呼呼刮来,与此时你胸中的风声和博物馆外的风声融为一体。
最值得纪念的事情,莫过于你亲手在山中植下了一棵火焰树。这也是一种漂亮的树,你已在接近山顶的地方见过几棵,但它们都还是小树。
据说,成年的火焰树盛花期的景象煞是壮观,橘红色的花朵形如一簇簇新鲜的跳跃着的火焰,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火烧云。
在那片生机勃勃的树林里,见得着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植下的火焰树,也见得着蒋子龙、邱华栋、鲍尔吉·原野等中国作家植下的火焰树,它们葱茏的枝叶早已连成一片,与周围的森林融为一体。那年,勒·克莱齐奥先生在山中植树时说,他的故乡尼斯也生长着许多火焰树,非常漂亮。
这些美丽的树啊,如同优秀的文学、音乐、绘画、舞蹈、戏剧、电影、雕塑和建筑作品一样,不需要翻译,就能在不同的大陆、不同的国度和不同的民族那儿引起共鸣和回响。
这棵火焰树,并不是你在南国植下的第一棵树。四年前的春天,你曾在舟山定海小沙镇陈家村三毛祖居前的广场上植下过一棵橄榄树,并在树梢挂了一块写着你姓名的牌子。
两年后,有几位朋友几乎在同一时间发来那棵橄榄树的照片,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显然已扎下了根。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你的心间涌起一阵暖流,那种感觉,就像当年你在江汉平原念书的时候,收到一封父亲或母亲从远方或故乡寄来的家书时的感觉。那块原本陌生的土地,不再与你无关,它通过一棵树,通过你植树时落下的汗水,通过对这棵树未来的想象,与你建立起了一种割舍不断的联系。你会时不时地想起,那儿有我种下的一棵树呢。
你知道,这南国不再是过去的南国了。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14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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