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设现在还是金本位
一直收到“黄金涨了这么多，还有没有投资价值”一类的问题，我觉得问题问得不对，你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不能把黄金理解为一般的商品或股票或大类资产，它首先是货币，所以我打算写一个系列的文章，聊聊黄金这种特征的商品或者说货币。
理解所有商品的价格趋势，都要以货币为中介，但想要理解货币的价格趋势，就需要用另一种货币为中介，并假设另一种货币的价格不变，这对于没有接受过金融思维训练的人，还是很难的。
所以这个系列的开篇，我假设了一个情景，如果我们仍然处于金本位制，黄金仍然是法定流通货币之一，那么我们现在的世界将会是怎样的？通过这个“架空历史”的角度，可能更能理解黄金的不同寻常之处。
这里假设的金本位，不是金银货币时代，我们不能假设生活在没有人民币、美元、英镑这类法定信用货币的时代，这样反而不容易理解黄金的现实影响。
本文假定1971年前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到现在仍然在发挥作用，即“金汇总本位”，包括：
1. 各国法币与黄金有固定的兑换价格；
2. 央行有无条件兑换义务，因而货币发行量受限于黄金储备；
3. 法币等于黄金，避免了携带黄金的麻烦。
当黄金和法币拥有同等流通权利时，整个世界都会为之改变。
二、捉襟见肘的货币政策
金本位制度下，政府不能随意发行货币，这看上去很美好，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2020年公共卫生事件爆发后，各国政府都加大了财政政策力度，同时加大货币供应量，利率大幅下降——但在金本位制下，这类常规的做法将非常困难。
所谓“印钞票”只是一个比喻说明，现代社会增加货币量的方法是放贷款，央行降低商业银行的再贷款利率，刺激银行向实体发放更多贷款，也购买商业银行手中的政府债券，达到向银行系统注入流动性的目标，不管如何操作，都会增加一个国家的货币供应量。
但黄金量是不变的，如果法币变多，结果就应该是以法币计价的黄金价格上涨，但金本位要求本国货币与黄金有固定的兑换价格，不能涨价。如果暗中多发货币，会导致实际上的“金贵钱贱”，民众就会加大兑换黄金的力度，其结果，不但钱无法进入实体经济，又回到了央行，最后还可能导致黄金储备不足以兑付信用货币，造成法币信用下降，出现更严重的银行挤兑潮。
所以在严格的金本位制下，央行无法充当最后贷款人的角色，无法进行大规模紧急流动性支持，类似2008年那种金融危机，美联储也是两手一摊，危机持续更久，银行倒闭率上升，政府也无法在经济危机后对经济进行刺激，无法解决持续的通缩，经济危机完全靠残酷的自然出清来解决。长期危机下，各种极左翼和极右翼思潮会反复来袭，类似希特勒上台的政治动荡也会周期性出现。
当然，人不会被尿憋死，历史上并不存在“严格的金本位制”，只是政府可采用的方法比较受限，情急之下，财政纪律同样会让位于生存法则。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加大货币供应量的同时，直接降低黄金兑换率，比如罗斯福新政从一盎司黄金兑换20.67美元提高到兑换35美元，这种做法等于宣布“本币贬值”，一方面可以救助银行危机，另一方面对抗通缩，刺激经济。
还有实行“部分金本位”，本来需要100%黄金支持每一单位货币，暗暗调整为只需50%黄金储备，这样就能超发一倍的货币，当然，比例再低就容易露馅，出现前面说过的引发恶性通胀和挤兑。
政府还可以强制民间把黄金卖给政府，以增加黄金储备，扩大货币投放，例如，美国在1933年曾实行《黄金收购法案》，要求所有美国公民必须将其持有的金币、金条和黄金券按照政府规定的固定价格兑换成美元或存入银行，违反者将面临最高10年监禁。
政府还可以加大金矿开采力度，金贵钱贱可以降低金矿开采的品位要求，这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在资源丰富的国家，也是比较可行的方法。
还可以允许银或其他贵金属作为额外的货币基础，类似于19世纪的一些国家采用的“金银复本位制”，也可以扩大货币供应。
还可以鼓励实物交易，减少对货币供应的需求。
甚至可以宣布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作为法定货币，黄金本位制理论上并不排斥数字货币，甚至比信用货币时代的政府更欢迎数字货币，这一观点，后面会分析，不过，这超过了本文“金本位制”的架空设定，只是作为一个现实的可能性提出。
所有的方法都用完了，还可以与其他黄金储备丰富的国家签订协定，暂时借入黄金，以增加国内货币供应，前提是没有全球性的黄金短缺危机，或者干脆跟黄金储备丰富的国家合并，全球最后按黄金储备进行国家重组。
所以说，金本位并不是什么非常刚性的约束，搞通胀解决财政危机是所有政府的本能，只不过有了金本位下的“黄金兑换率”指标，“滥发货币的通胀”式的暗偷变成明抢，容易引发民众的直接反抗。
但这些方法，最终仍然毫无例外会引发黄金短缺和金价暴涨，不管是名义兑换价格还是实际民间价格，所以金本位制如果在当代社会重现，对经济最大的影响可能在外汇和全球贸易格局上。
三、一成不变的汇率
金本位制下，各国的法币都有固定的对黄金兑换率，这将导致各国的汇率是固定的，比如当时1英镑=113.0016格令黄金，1美元=23.22格令黄金，那么1英镑永远等于4.87美元，所有国家之间的汇率都不会变化。
看上去很美好，外贸不要担心汇率变动，但前面的分析已经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绝对好事，汇率很多时候是用来调节对外贸易的。
中国加入WTO后出口猛增，但与此同时，人民币也在2005~2015年经历了一轮巨大的升值。本币升值一方面体现的是出口竞争力的比较优势，另一方面也是在调整对外贸易，如果不升值，央行就要发行更多本币购回外币，导致货币超发的国内通胀，形成了房地产泡沫，进口成本上升，内需长期不足，还会引发贸易摩擦和关税壁垒。
所以汇率的长期变动一般都是在一国的生产力发生巨大的变化时，用来自我调节的工具。
但如果在金本位制下，无法对固定汇率进行变化，那么这个调节作用就会由黄金储备量的变化来承担。
假设现在还是“金本位”制，中国作为贸易顺差国，出口商会在国外收到大量外币，再兑换成黄金，运回国内，导致我国黄金储备增加，央行就要不断增长货币供应量，物价上涨（相对于法币和黄金都会上涨），导致出口竞争力下降，出口减少；而贸易逆差国则刚好相反，于是重新实现贸易平衡。
黄金储备和流动，可以让各国的贸易和货币供应保持动态平衡，而不需要政府直接通过汇率机制干预。但这种自我调节的机制，作用范围通常比较小，而按照中国的巨大的出口竞争力优势，可能把全球黄金都运到中国来，也无法恢复平衡。
明朝就出现过这一现象，明朝是非常保守的时代，很多制度都不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但偏偏明朝后期中国商品经济又非常发达，其中的重要原因是中国的长期对外贸易顺差，导致全球白银大量流入，刚好此时在美洲发现了银矿，全球都出现了白银的大量流入，货币量和流通速度大大增加，突破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的瓶颈，体现在欧洲是出现了银行支持海外贸易和殖民活动，体现在中国就是出现大量的钱庄，提供商品大流通的金融支持，出现了《金瓶梅》里描述的那些富裕商人和市民阶层。
所以标题的答案是“中国”，但是——黄金储备是有限的，如果金矿开采出现瓶颈，一定会有很多国家的黄金储备不足，无法维持原来的黄金兑换比率，只能改变法定的黄金兑换比例，实际上也是同时对外贬值，最终还是会形成竞争性贬值，导致人民币被动升值。
但金本位时代，对外贬值等于对内贬值，会引发通胀，引发民众不满，很多国家不会这么做，特别是大国，而是采取关税与贸易壁垒去限制黄金储备外流——就跟我们现在遇到的关税壁垒一样。
最终，各国为了囤积黄金，禁止黄金流出，会减少国际贸易，所以金本位时代的贸易战，就是围绕黄金储备的攻防战。
黄金不只是货币，而是与一国生存休戚相关的战略资金，这是另一个更大的话题了，我打算下一篇好好聊一聊，本文还是回到对金融体系的影响的话题上来。
四、金融工具的消失
金本位制，最大的变化是金融市场，大部分基于金融产品的工具都将消失或改变，金融在现代经济中的地位将大大下降，当代世界至少会有几个改变：
1. 全球债券规模大大下降
金本位下，货币供应直接受限于黄金储备，央行不能随意增发货币，银行无法轻松提供信用扩张，影响所有基于借贷的金融工具，国债发行量可能还不如现在的百分之一，债券交易市场规模大大下降。
这么一来，虽然财政赤字仍然存在，但规模大大减少，美国没有财政危机，中国不用“化债”，只是全球经济规模也只有现在的几十分之一。
2. 大部分基于价格变化的金融衍生品都将消失
利率波动变小了，利率掉期交易不需要了；固定汇率下，外汇交易衍生品，如远期合约和期权都没有了，世界清静了……
3. 银行放贷能力大大下降，保证金交易消失
现代银行业使用部分准备金制度，只需要把一部分钱存到央行，就可以吸纳远远超过自有资金的存款，但这一制度仍然可能造成挤兑，美国1931年前的历次金融危机都会发生挤兑，所以高度依赖于央行创造货币的救助能力，但金本位又限制了这一能力，可能要求银行完全储备，或者准备金率远远高于现在，从而限制了银行放贷的能力。
如果现在还是金本位，所有能产生流动性风险的杠杆交易都将受限，股市投机活动大幅下降，股市波动率下降，又进一步造成投机者数量的减少，导致流动性下降，导致估值下降，可能股市大部分时候的市盈率也就是5~10倍，企业融资能力下降，Mag7这一类的巨头市值也只能是现在的几十分之一。
4. 数字货币仍然存在
但我相信，金本位下，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将不受影响，那些不愿意持有法币的人仍然有需求，从这一点看，去中心化的数字货币具有与黄金相同的特征——共识产生价值，就是马克思说的，“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上面的变化很有意思，一旦加上金本位限制，很多金融牛鬼蛇神都显了原形，“人他妈”和“妖它妈”都是一个妈，现代金融市场的源头其实都是政府的货币政策的灵活性。政策的金融管制创造波动，波动创造更多的金融工具、金融衍生品，更多的金融产品又制造出更大的波动，就需要更积极的金融监管。
货币政策和金融监管在一松一紧之间，创造了现代社会巨大的金融市场。
五、黄金的理想国
金本位其实不是一个刚性的约束，只是让政府超发货币不那么隐蔽，属于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制度，否则就不会爆发两次世界大战了。
金本位最大的作用是民众心理上的，通过确保物价水平及汇率的稳定性和可预测性，让民众、企业和贸易商拥有稳定的预期。
但金本位的超稳定性，在2020年那种巨大的灾难面前，在中国这样的大国出现调整发展而导致全球贸易大变革的时代，在互联网及AI等科技浪潮下的海量融资需求下，就很难适应。
所以金本位的退出，正是因为这种制度本身限制了人们无尽的欲望。
而黄金的价值并不会因为金本位的退出而减弱，人们对安全稳定的追求永远存在，这正是我们认识黄金价值的重要视角，咱们下一篇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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